三少四壯集－蜜蘋果的滋味
中國時報【⊙焦桐】蜜蘋果連接著梨山經驗，連接著未帶珊一起旅遊的內疚感，連接了獨特的果香。有時某種氣味是暗號，打開記憶之門的暗號。秀麗流產後很憂鬱，傷感，遂安排環島散散心，那時候，珊還寄居在外婆家，不知何故竟未繞到新屋接她同遊。回程經過梨山，見到路邊有人在賣蜜蘋果，買了一些在車上吃；才吃了一個就懊惱沒多買，可惜車已近花蓮，來不及回頭了。多年來，蜜蘋果一直撩撥著我的渴望，和想像。蘋果充滿了奧妙，連接著樂園；走進蘋果園，好像走進上帝的家園。鮮有水果有那樣神祕的內涵，和魔幻故事──天神宙斯和希拉結婚時，大地之母Gaea贈送金蘋果作賀儀。掌管青春的女神Iduna守護著金蘋果，在每年舉辦的盛宴中，分贈眾神吃蘋果，讓祂們永保長壽和青春。縱剖蘋果，是強烈的情色意象，難怪長期以來象徵生殖力和永恆的生命。蘋果總是連接著慾望，繁衍和健康，也離不開虛妄與背叛。整場特洛伊戰爭的禍根就是一粒金蘋果。橫剖開來，果核裡的五個種籽正好形成五角形，形狀和數字是基督教文化、巫術界威信的，解開良善與邪惡知識的關鍵。那漂亮的色澤和形狀，令人難以抗拒，又總是連接了愛情和誘惑，最有名的是童話故事裡邪惡巫婆和白雪公主。蘋果本來很貴族，開放進口後才平民化，台灣人才普遍能吃到碩大便宜的蘋果。黃春明小說〈蘋果的滋味〉敘述江阿發被美國軍官撞斷腿，送進美麗的美國醫院，相對於貧民窟的住家，醫院顯得靜謐，潔白，天堂般美好。肇事者格雷上校帶著紙袋進病房探望，袋內有三明治、牛奶、汽水和蘋果，都是他們平常吃不起的東西。格雷先給了兩萬元慰問金，還表示會負責江家的生活，並送阿發的啞吧女兒去美國受教育。阿發感動涕零連聲說：「謝謝！謝謝！對不起，對不起」。陪同來的外事警察突然開口道：「這次你運氣好，被美國車撞到，要是給別的撞到了，現在你恐怕躺在路旁，用草蓆輓菢I」小說最後一段描寫全家人品嚐蘋果，彷彿品嚐著夢想；兩條斷腿換來吃蘋果的歡愉。梨山溫度低，溫差大，氣候條件適合蘋果生長；孟冬時氣溫驟降，蘋果的遺傳密碼下達了繁殖下一代的指令，將儲存的澱粉轉化成糖，防止果實凍傷，令本來就甜的蘋果形成一圈「蜜腺」。蜜蘋果皆在樹上成熟才採收，它通常沒有塗蠟，我都連著果皮一起吃。然則不一定每一粒都能結蜜，有時得憑一點運氣。選購時還是要靠手感，握起來越沉越佳；此外，蜜蘋果多為紅色，底部轉成黃色者較成熟。進口蘋果美豔又廉價，本土所產全無招架之力；除了蜜蘋果。蜜蘋果其貌不揚，遠不如進口蘋果豔麗；果皮也較厚，果心周圍呈現一圈半透明的果蜜結晶；它的細胞排列很緊密，細胞壁的強度又低於間質，咬下去，嘴裡產生細微而芬芳的震波，酸味和甜味有非常快樂的結合。蜜蘋果連接著梨山經驗，連接著未帶珊一起旅遊的內疚感，連接了獨特的果香。有時某種氣味是暗號，打開記憶之門的暗號。我迷戀它，淡黃的果肉中那圈甜蜜的波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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